因这吵闹之声,隔壁院的将士也被一同引来,一时间在这众目睽睽之下,氤氲更加骑虎难下。那送水的小道士被掐得面目通红,根本无法言语,奈何无论如何挣扎,却都挣脱不了这武功高强的掌门魔爪。
幸而清韫真人及时赶到,方才救下了这奄奄一息的小道士。
等氤氲松了手,转过身,却早已面色煞白,杀气十足,一双月牙眼皮下的眸子,瞪得通红,一手拄着桌子,一手指着那瘫在地上的小道士质问:“这一切原来皆是你做的,对不对?眼下这些纸钱,还有前些天的那些纸钱,皆是你放的,对不对?”
那小道士好一会方才缓过这口气,而后委屈得嚎啕大哭,跪在地上泣不成声:“掌门明鉴,清韫真人明鉴,我今日是来给掌门送净面的清水,谁知就在整理被褥之际,竟然抖出了这些个腌臜东西。我前几日根本就不在派中,是清韫真人命我下山给凑合路人送信的,我是昨日夜里才赶上众师兄们的啊!我如何就能知道前几日的事情了!如何前几日的脏水便皆泼在我身上了!”说罢竟是哭成了个泪人。
一旁小道士也纷纷力证道:“掌门,确是如此,她昨日用过晚膳方才追上的咱们。”
“掌门,确有此事!”
清韫真人上前拍着氤氲的肩道:“无量天尊,掌门,诚然如此,休要错怪好人!”
氤氲紧咬双唇,周身颤抖,喘着粗气,五官扭曲,扫视着周遭众人,口中低喃道:“那究竟是谁?究竟是谁干的?”
清韫真人安慰道:“掌门,我们此行便是要去手刃那火烧清筇主持的凶手,淳于刺,为亡故的前掌门报仇雪恨的!若她泉下有知,便也算是能瞑目了!”
我围在人群最外面,似是自言自语,实则却是说给身前一个小道士听。“真是奇怪了,这前掌门被杀,不去找那凶手报仇,为何天天拿着这纸钱缠着你们现掌门?”
那小道士果然机敏,听我如此说来,转头瞧了一眼我。我忙对她笑笑,双手作着虎口八卦揖道:“师兄好,师兄好。口出妄言,莫怪,莫怪。”
谁知那小道士却对我低声道:“我们也是好奇得很,这前掌门怎得竟无缘无故缠上了她。”
我忙得眉头紧皱,撇着嘴,故作惊恐道:“莫不是……”而后凑近在她耳畔喃喃道:“这前掌门的死,与你们现掌门有关?”
那小道士闻听此言倒吸一口凉气,忙双手合十道:“无量天尊,无量天尊,怎能有如此的事!”
见清韫真人将众人驱散,独自关了房门与氤氲言语,一旁小道士也凑上来问道:“师弟,这是在议何事?”
我忙插话道:“许是你们前掌门的冤魂,缠上了……”我未说完,只抬眼挑了一眼屋中。
谁知这道士倒是个快性子,插话道:“你们不知道,当日前掌门死得蹊跷,怎得被那挑飞的烛火一晃,竟然整个人周身都燃起了大火。即便是那淳于刺有意为之,又怎会烧得这般凶猛?”
一旁又来了个插话的,“无量天尊,当时易知掌门就在前掌门旁边。”
我诧异道:“师兄怎得知道?”
“我当日也在现场,还提了水去救人,可这火却是如何也浇不灭啊!”
“莫不是前掌门的死……和现掌门有关?”
“怕是前掌门含冤而亡,所以终日里阴魂不散!”
“那是死不瞑目吧…….”
“哎呀妈呀,福生无量天尊,福生无量天尊,冤有头债有主,清筇掌门可定要去找那害死你的真凶,可千万不要缠上我们啊!”
见这人心已经开始涣散,前掌门之死与现掌门有关的流言也在众道士之间悄然传开,我也算是没白忙活一场。
要说这流言果真是洪水猛兽,三人成虎,好事不出门,可这坏事,特别是这种无法猜透又一知半解的灵异之事,那传得更是飞速异常。没出两日,这事情便传得有鼻子有眼,皆说那前掌门是来寻这现任掌门索命的。只是传言终究是传言,众人也只敢在私下里嘀咕,毕竟杀人越货之事若无真凭实据,谁也不敢凭空妄言。
我们此行本是无需路过安州的,但为了等那立冬,我特意叮嘱老季,以补充物资为由,在安州暂住两日。安州本就是个民风开放,乡俗淳朴,大小集市不断的富饶之地,故而绕路在此暂住,那一众小道士也是颇为赞同。
待入了安州,我特意寻到了那家名唤“狍鸮宴”的酒楼,对老季暗使眼色,让他在此暂住。
那老季见状,也对我微微颔首,算是明白了其中意思。转身迎上那紧随其后的易知掌门,双手八卦揖,颇为关切道:“无量天尊,易知掌门,清韫真人,我见天色已晚,这一路行来又未曾见着比这家酒楼修建得更为气派的地方,不如我们今夜便在此落脚,暂住两日?”
清韫真人满面堆笑道:“甚好,甚好,一切皆听季校尉的便是。”
老季见清韫真人应允,似是还不放心,又瞧了一眼一旁的易知掌门,见她点头一笑,方才放了心,唤众人入住此处。
这“狍鸮宴”乃是此处方圆百里最为豪气的客栈,可见这一众将士皆要入住,开销定然不菲。于是仍旧按照先前的规矩,兵分两路,依军中级别划分,仅留十余人在此,算是护季校尉稳妥,其他士卒则在镇外开阔处安营扎寨。
这一众小道士皆是家中富足,背景深厚之人,故而也毫不在意这路途开销,全都住在了店中。
有这般多的人进店,定然是难得一遇的大活,老板急忙迎上前来,喜上眉梢,奴颜婢色,忙前忙后。
叔易欢则用手肘碰了我一下,示意我瞧那门边坐着的女子。我定睛一瞧,这不正是老板的独生女儿,上次要与我成就佳缘良配的姑娘么!如今她已身怀六甲,独自坐在门里,边看着来往的客人,边嗑着瓜子,好生惬意。
我不由心中颇为羡慕,果然人各有命,我一生下来便注定刀头舔血,而这姑娘则因投到了这富足的人家,便能享一世安逸太平。
叔易欢似是看穿了我的心思,宽慰道:“若是你能弃了眼前的恩怨,便也可如她一般,安稳度日。”
我瞥了他一眼,不由叹道:“人各有命,富贵在天,我这辈子注定风餐露宿朝不保夕,咱们还是快些跟上吧。”
这狍鸮宴前厅为酒楼,楼上楼下共三层,修建得气派异常,宾客如云,门庭若市,好生热闹。后院为客栈,按“天、干、地、支”分为四层,整体呈回字形排列,每层足有好几十间,上下四层加起来足有几百间之多,而且门前除了标注的字号,其他陈设皆相同。
想到上次因我行事鲁莽,竟将手中字牌“天字号戌列亥间”看成了“天字号戍列亥间”,正撞上叔易欢男扮女装与那桑维翰追杀的段公子在床上行苟且之事。如今的叔易欢旧地重游,也不知他会不会为当日之事自觉面上难堪。我看着身旁头戴兜鍪面目被遮挡的叔易欢,全然一副正气凛然,慷慨激昂之态,丝毫都瞧不出有何顾虑,不由白了他一眼。
一旁身姿站得挺拔的叔易欢边随着将士往前走,边对盯着他的我道:“莫不是戴着兜鍪都能窥见我那英俊的容颜?”
我不屑道:“这倒不是,只是瞧见你脸上起了个红疮。”
叔易欢闻听此言,忙得摸上面目,惊慌询问道:“在哪?在哪里?”而后竟还想将兜鍪摘掉查看。
我一把打落他的手,“小心被身后的道士瞧见!”
叔易欢只得叹息道:“哎!皆因天天戴着这兜鍪给憋的。”
我轻蔑笑道:“无妨,叔公子轩然霞举,容貌无双,即便是长出个把红疮白痘,也是不碍的。”
叔易欢那纤纤玉手仍穿过兜鍪的空隙在面上摸索着,“我怎么没摸到?”
“若我没记错,这客栈院里应是种有芦荟的。你啊,一会用过了晚膳,待众人皆回房中歇息之时,去寻那店家,掰些芦荟,涂抹在面上,这疮自然会好。”
叔易欢半信半疑道:“真的?”
“对啊,即便没长,涂上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的。”
见叔易欢颇为受用,我也放下心来。我眼下这般言语,皆因今晚有那要事去做,定然不能让这厮拖了后腿,坏了我的好事。故而拿他最为在意的容貌之事诓骗他,让他用过晚膳便休要再与我纠缠。
这老季虽与氤氲皆住在天字号上房,但因人言可畏,终还是相隔甚远,中间还隔着清韫真人及一众小道士,我们这帮将士则住在楼下的干字号房中。
待用晚膳之时,老季也似避嫌一般,未曾与那道士一桌,而是与这一众将士同席而食。只是即便他人离开了氤氲,但那眼睛却始终按捺不住往她那边瞟。想来今夜这二人应该也是不会消停的。
我寻了个背人处,拿了几个包子,揣在怀中,趁着大家用膳之际,便悄悄离了客栈,向回程寻去。
要说这立冬,离了我们也有些时日,怎得眼下还未曾追上,莫不是途中生了什么变数?我边想边走。
这安州地界果然是膏腴之地,即便月上柳梢,天色已暗,仍旧九衢三市,车水马龙,街上人群三三两两,一副太平盛世之象。行了将近一个时辰,待走出安州地界,方才见着路边两旁人烟逐渐稀少起来。
借着月色,只瞧路的尽头有两个人影迎面朝这边奔来。一个身形颇为健硕丰盈,骑在马上,随着马匹颠簸周身的肥肉前摇后晃,规律颤动;另一人则身材矮小,牵着缰绳,在这马的前面拼命跑着。
仅是凭借这瘦小的身形,我便认出是立冬,不由欣喜万分,忙得向前迎去,口中唤道:“夫人总算是来了,这一路叫季校尉好生的担忧啊!”
立冬跑至近前,上气不接下气道:“见过于……”我对他使了个眼色,生怕他将话说漏。幸而立冬机智,忙改口道:“见过于兄,校尉夫人已经接回来了。”
那妇人见我一身戎服,想来也是军中将士,行事做派倒是颇为豪爽,一个纵身便如肉球般从马上跳了下来,而后带着庄户人家特有的羞涩,稍显扭捏道:“奴家见过这位小将军,也不知这老季唤我前来何事?”
只瞧她一身粗布麻衣,头发简单斜挽,手脚因常年劳作,颇为粗大,面上两团红晕,笑得倒是和善异常。
我忙抱拳拱手道:“见过季夫人,我哪里是什么小将军,您切莫要折煞了小人,您唤我于刺便可。”
“于刺?这名字倒是讨喜好记。”
我对这名字也是颇为无奈,只得尴尬笑道:“是啊,也不知这家中长辈是如何想的。”而后话锋一转,道:“季校尉此行不是正巧路过核台村么,又因时间宽裕,便想着叫您前来,在这安州住上两日。这安州可是富饶之乡,好吃的,好玩的甚多。眼下季校尉新官上任,便想着利用职务之便让您与他一同享享清福。”
那妇人嘴上虽骂着老季行事不妥,面上却是笑开了花:“这个老东西,老了,老了,还惦记起我来了。”
我见天色虽晚,但对那二人来说却仍旧尚早,便将她又请上了马,心中盘算着如何在沿途尽量拖延些时间。隧而问道:“夫人,您可用过晚膳了?”
这妇人说话颇为爽快,声音高亢:“吃了啊!吃的奴家自己做的粗饼。小兄弟,你要不要来点?”
我转头看着她笑道:“哎呀,这怎么使得。这饼子于夫人而言太过简陋,前面有家面馆,夫人若是不嫌弃,咱们在此处食些热汤热面,好缓缓您这一路的风尘寒气。您骑了一日的马,定然是颇为劳累的,顺便也好歇歇脚,咱们再继续往前走。”
“不用麻烦了吧,这离安州不是不远了么?天色也暗了,还是快些回去吧。”
这妇人虽嘴上说着不用麻烦,但那口水却是频频下咽。
我忙都:“不麻烦,不麻烦,这安州即便是入了夜,也繁华得很呢!再给您上些糕点、肉叠之类的当地特色小菜,咱们吃饱了,边逛边走也不迟呀。”
“是啊……那也行,全听这位小哥儿的。只是……”
“夫人请讲。”
“只是你们别再夫人、夫人的唤我了,你瞧我哪里像夫人了,原就是庄户人家,又硬要充什么大户人家的夫人。皆叫嫂嫂!你们本就是和我家老季出生入死的兄弟,他这一把老骨头,上了战场还要托你们照应呢!”
见她如此说来,我心中莫名一暖,忙笑道:“好嘞!嫂嫂!”
那妇人继续道:“先前我便和这立冬小哥儿说过,莫要唤我夫人,要唤嫂嫂,谁知,他竟说不敢!莫不是平日那老季苛待了你们?若是如此,你们和我说,我定然是要好生劝诫他的。”
立冬面上一红,“怎会,季校尉平日里待兄弟们很好。”
一路走来,这初见稍显羞涩的庄户妇人倒是颇为健谈,我不由对她心生亲切之感。言语间也听得出这老季甚是惧内,想必接下来的恶战我们更是多了一分胜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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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,初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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阴霾的天空,一片灰黑,透着沉重的压抑,仿佛有人将墨水泼洒在了宣纸上,墨浸了苍穹,晕染出云层。
云层叠嶂,彼此交融,弥散出一道道绯红色的闪电,伴随着隆隆的雷声。
好似神灵低吼,在人间回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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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地朦胧,有一座废墟的城池,在昏红的血雨里沉默,毫无生气。
城内断壁残垣,万物枯败,随处可见坍塌的屋舍,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体、碎肉,仿佛破碎的秋叶,无声凋零。
往日熙熙攘攘的街头,如今一片萧瑟。
曾经人来人往的沙土路,此刻再无喧闹。
只剩下与碎肉、尘土、纸张混在一起的血泥,分不出彼此,触目惊心。
不远,一辆残缺的马车,深陷在泥泞中,满是哀落,唯有车辕上一个被遗弃的兔子玩偶,挂在上面,随风飘摇。
白色的绒毛早已浸成了湿红,充满了阴森诡异。
浑浊的双瞳,似乎残留一些怨念,孤零零的望着前方斑驳的石块。
那里,趴着一道身影。
这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,衣着残破,满是污垢,腰部绑着一个破损的皮袋。
少年眯着眼睛,一动不动,刺骨的寒从四方透过他破旧的外衣,袭遍全身,渐渐带走他的体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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顺着他目光望去,距离他七八丈远的位置,一只枯瘦的秃鹫,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,时而机警的观察四周。
似乎在这危险的废墟中,半点风吹草动,它就会瞬间腾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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良久之后,机会到来,贪婪的秃鹫终于将它的头,完全没入野狗的腹腔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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